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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

吕铮作者 著

女频言情连载

谭彦是公安局宣传处的副处长,在一次牺牲民警的英雄事迹报告会上,他因失误搞砸了报告会,还因此被调到了特警队,成为了挂职政委。上任的第一天,他便遇见了与他有隔阂的特警队长廖樊,自此开启了他斗智斗勇的日常生活。直到某天,一次紧急任务中,谭彦误打误撞击毙了大毒枭,还意外成为了警界的大英雄。当名利地位与爱情纷至沓来的时候,他却发现,那一次的英雄事迹另有其人……

主角:谭彦,廖樊   更新:2022-07-16 01: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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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谭彦,廖樊的女频言情小说《藏锋》,由网络作家“吕铮作者”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谭彦是公安局宣传处的副处长,在一次牺牲民警的英雄事迹报告会上,他因失误搞砸了报告会,还因此被调到了特警队,成为了挂职政委。上任的第一天,他便遇见了与他有隔阂的特警队长廖樊,自此开启了他斗智斗勇的日常生活。直到某天,一次紧急任务中,谭彦误打误撞击毙了大毒枭,还意外成为了警界的大英雄。当名利地位与爱情纷至沓来的时候,他却发现,那一次的英雄事迹另有其人……

《藏锋》精彩片段

谭彦在写稿的时候,总喜欢听着音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触摸到文字的灵魂。音乐能让他心无旁骛,躲进自己的世界里,在孤灯下起舞。他会随着音乐的节奏,让稿中的文字跃动起来,时而低吟浅唱、婉转悠长,时而拍案而起、振聋发聩。他不会像别人那样苦苦伏案、搜刮空肠,而是让自己融进稿中的情境,用灵魂起笔谋篇布局。写到酣处,他甚至会手舞足蹈,仿佛此刻就站在台上,面对着台下成千上万的听众。他能感受到会场的气氛,听众的情绪,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压抑、激荡与奋进,他要用文字的力量将所有人裹挟进来,让他们的情绪纠结在一起,随着演讲的起承转合,最后推向高潮获得满堂彩。他相信感动听众的前提,是要首先感动自己。

他自然不会理会章鹏等人对他的污蔑,说什么他干的都是些吹牛、说瞎话的事儿。他坚信自己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他甚至觉得,此刻面对书桌和电脑的自己,就是一个英雄,一个能指挥千军万马的英雄……但是,理想的丰满总是抵不过现实的骨感,现实中的英雄并不是他,而是海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长郭俭,他才是那个辉煌舞台的主角。而谭彦只不过是郭局背后的一介书生,一个舞文弄墨的“字警”。

在公安局这个武夫扎堆的地方,“字警”的处境是很尴尬的,干不好被说成眼高手低,干好了也难入主流。但谭彦还算是这里面混得好的。他刚过第三个本命年,是海城市公安局宣传处牵头工作的副处长,人长得文弱,与传统的警察形象相距甚远,日常工作除了给郭局写讲话稿外,就是负责局里的宣传工作。这个活儿在别的警种眼里是个美差,每天只是动嘴动笔,不用像派出所那样的“七乘二十四小时”地连轴转,也不用像刑警那样风里来雨里去,更何况还有机会在局领导面前晃悠,大小还算个“红人”,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看上去很美却冷暖自知,没干过宣传的人怎能明白如今“字警”的苦和累,文化建设、典型推树、舆情应对、主题活动,哪个干不好都会出大问题,给领导写稿更是点灯熬油燃烧灵魂,说句丢失党性的话,就算成天跟着领导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伴君如伴虎,犯的错误也常常会被放大。这不,上一任处长老顾就是因为一档子宣传的事没弄好,被下派到分局任职了。老顾在任期间,被取了个外号叫“顾大局”,作风被称为“三事”,就是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但就算这样还是在某次舆情应对上马失前蹄。所以谭彦在接手他的工作之后,更加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从警这十六年都是在政工部门度过的,到如今也不过是个副处,警校同级的章鹏、林楠、那海涛都成了所在单位的“一把手”,说心里不着急那是假的。但由于他缺少基层工作经验,就一直卡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看似距离“顾大局”的处长位置近在咫尺,实际上却远在天涯。在党政机关里,牵头是最害人的,不仅手中的责权不成正比,还随时可能被外来者取而代之。于是谭彦就只能寄希望于在工作上出彩,照着一鸣惊人努力,也好给郭局创造一个特例提拔自己的理由,也因此被底下人取了个外号,叫“谭荣誉”。谭彦听了哭笑不得,但“谭荣誉”就“谭荣誉”吧,也算是他的本分。

他今晚写的,是一个英雄事迹报告会上的讲话稿。爱民路派出所的所长陈飞,因连续加班造成心肌梗死牺牲在了工作岗位上,走的时候还不满四十岁。此事发生时,正值全局上下轰轰烈烈地在搞禁毒攻坚的“亮剑行动”,为了避免引发民警的负面情绪,“救火”的任务就落在了宣传处身上。谭彦自告奋勇,肩负起宣传和讴歌的工作,誓要将坏事变好,将悲观的情绪转为正能量。但不知怎么了,这次动笔却始终找不到状态,一直干到凌晨,也没触摸到文字的灵魂。谭彦索性关上了电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把已泡得无味的花茶倒掉,又用两个U盘重复备份了讲话稿的电子版,才关灯下楼。

仲夏的夜晚,月朗星稀,宁静安详,谭彦骑上自己的老电动自行车,缓缓地游弋在街头。耳机里放着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这是他一天难得的闲适时刻。谭彦喜欢音乐和文学,早年在警校上学时就组过乐队,写过一些不那么正能量的颓废小调,在工作之余,还好写个长篇小说,有几部发表在了《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这样的文学大刊上。但这些事他却从不敢炫耀,在警察群体里“字警”势微,玩文艺的难免会被打入另册,最后成为仕途竞争中的软肋。

“无怨无悔,无私无畏,用生命铸就忠诚的丰碑……不行,太正统了。”谭彦一边骑车一边默念。

“永不言败,迎接最艰难的挑战,永不言弃,哪怕山高路远……不行,太文艺了。”

“信念,使命,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去他的,狗屁荣誉!”谭彦编不下去了,大脑的汁水似乎枯竭。他大声咒骂着,引得几个吃夜宵的人冷眼旁观。

谭彦停下车,仰望着云层中的月亮,突然感到一种失落。这种失落瞬间将他拉到谷底,让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卑微与无力。自己干的是一个警察该干的事吗?自己的工作真的有价值吗?他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了一粒口香糖放在嘴里,在成功戒烟之后,他靠这个聊以自慰。吹牛、说瞎话,他想起了章鹏对自己的评价,却顿时释然了。也许自己干的就是这么个事儿,天天嘴上说着荣誉,拿荣誉粉饰太平,但心眼里却压根不信,就拿那个陈飞来说,他真的是个英雄吗,还是个被工作压垮的倒霉蛋?唉,好好活着吧,多挣几年退休工资比什么都强。谭彦想着就拧动车把,让车速加快。但正在这时,身后却呼啦啦地冲来一帮人。

这帮人有十人之众,号称“南城骑行团”,每人一辆撅腚趴赛,总在夜里疯狂骑行,自诩健身达人。谭彦觉得这帮孙子有病,不想与之为伍,却不料又光荣地成了他们的坐标。谭彦骑快的时候,他们就猛追不放,个个撅腚超越,而一旦谭彦放慢车速,他们就趁势休息,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谭彦最终忍受不了,松把停车让他们得逞。他叹了口气,感受着拂面的夜风,不料一段话却突然从脑海中蹦了出来。他赶紧拿出手机进行记录。

“所有为理想牺牲的人,都会化作璀璨的繁星,把世界照亮。他们生命的价值,就是真正的荣誉……”

这个靠谱!谭彦笑了。这就是灵感,好的稿件需要灵感,写出来的话要既高深又通俗,既熟悉又陌生。他兴高采烈起来,一扫刚才的自卑沮丧。他感叹着,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个卑微的“字警”完成了对荣誉的伟大描述,不亚于当年诗仙李白闹酒炸后留下的千古名句。而正当他扬扬自得之际,身后又传来一阵风声,谭彦不禁回头,正见一辆白色宝马风一样地从他身边驶过。他被吓了一跳,刚想咒骂,又看到两辆黑色大众紧随其后。谭彦觉得不对,认出了其中一辆的密档号码,那是禁毒队的车。他犹豫了一下,拧把加速追了上去。

几百米之外,白色宝马停在一个烧烤排档附近,一个留着寸头的壮汉走下车。他没立即锁车,而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快步走进了排档。不远处的路口,那两辆黑色的密档大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章鹏坐在车里,拿起电台呼叫着:“六子,老三,你们堵住东西两个路口,别开警灯,等我命令再靠近。”

“明白,章队。”六子在电台里回复。

章鹏控制着呼吸,以缓解紧张的情绪。他默默地从枪套里拔出92式警用手枪,静静地打开保险,然后打开车门,缓缓地走了下去。

“章队,抓捕之前是不是跟郭局报一下?”小周在身后提醒。

“报个屁!”章鹏皱眉,“报了之后,廖樊那帮孙子肯定会闻着味过来。到时抓了人算谁的?”

“明……明白……”小周点头。

“你回车上等着,老谢、老乔,你们俩跟我过来。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章鹏叮嘱道。

几个人都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在夜色中缓缓向烧烤排档靠近,不一会儿,已经可以看到那个壮汉的身影了。

章鹏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警员原地待命,自己则脱掉了外衣,想佯装成吃夜宵的人混进大排档。但不料,谭彦却骑车到了身边。

“哎,干吗呢?执行任务?”谭彦小声问。

章鹏一愣,赶紧竖起一根手指让谭彦闭嘴。但就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还是露了马脚。此时壮汉刚走出排档,警觉地朝这边一扫,立即向宝马车跑去。

章鹏知道不能再等了,举枪大喊:“警察!别动!”

话音未落,东西路口埋伏的警员也冲了出来。

情况瞬息万变,壮汉突然掏枪向章鹏射击。枪声划破了夜色的宁静,排档的食客顿时乱作一团。章鹏怕误伤群众,抬手让众人不要还击。壮汉借此机会蹿上宝马,夺路而逃。

“他大爷的!”章鹏咬牙咒骂,拿起电台发出指令,四周埋伏的警车顿时闪起了警灯,冲着宝马围追堵截,却不料壮汉车技了得,一阵左突右撞后竟冲出重围。

章鹏急了,也不顾谭彦,自己蹿上了小周驾驶的黑色密档车。

“六子,老三,你们绕到前面的路口截住他,我和老乔在后面堵,今天必须给丫办了!”章鹏大喊。

“哎哎哎,等等我。”谭彦也拉开了车门,蹿上了车。

“谭大处长,你就添乱吧!”章鹏撇嘴摇头。

说时迟那时快,三辆警车和两辆密档车已经死死咬住了宝马。章鹏换到了司机位,将油门一踩到底,一马当先地缩小与宝马的距离。小周摇开车窗,拿高音喇叭喊着:

“尾号6806的宝马,立即靠边停车,不然我们将采取措施了!”

“这是,抓谁呢?”谭彦被章鹏的几个急加速弄得肠胃不适,用手紧紧抓住后座的扶手。

“灰熊,本名邓晖,襄城毒枭蒋坤的手下。”章鹏回答。

他所说的蒋坤,是公安部B级通缉令的重犯,全省最大贩毒团伙的主犯之一。

“啊?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没跟市局报啊?郭局知道吗?”谭彦问。

“抓到了再报吧。哎,你扶好了啊。”章鹏说着就猛地打把,密档车一下撞到了宝马的车尾。

宝马顿时向右甩去,差点撞上了路基。章鹏顺势提速,冲到了宝马左侧。却不料,宝马发出轰鸣,迅速超过章鹏,灰熊并不恋战,亡命逃窜。章鹏知道,再过几个路口就要进入海襄高速,到时一旦飙起车来,他这辆大众,是根本跑不赢宝马的。

“六子,老三,你们丫干吗呢?”章鹏急了。

还没等两人回答,宝马已经冲过了下一个路口。章鹏驾车经过的时候,六子和老三的警车才刚刚包抄过来。

“废物!”章鹏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

“赶紧报指挥中心吧,在前面设卡拦截。”谭彦提醒。

章鹏叹了口气,依然有些不服输。

“你不报我报了啊。”谭彦抢过了电台,“喂,指挥中心吗?我是市局谭彦,警号02783。我发现一名网上在逃嫌疑人,正在追逐中,请立即布警阻截,位置在海襄高速入口处。对,马上!”

“煮熟的鸭子要是飞了,可真他妈就丢大人了。”章鹏冒汗。

“我看你是贪功心切,想吃独食。”谭彦摇头。

“废话,抓灰熊就是我们禁毒的事儿,我们不上谁上啊!”章鹏不高兴了。

“但是郭局说过,这个专案是你们和特警联合办案。”谭彦说。

“联合个屁,扯淡!案子是我们的,特警他们丫就是个工具。”章鹏不屑。

在黑夜中,白色宝马像一道闪电,率先划破寂静,而随后驶来的警车,则被越甩越远。大家都知道,虽然谭彦通报了指挥中心,但已过了亡羊补牢的时间,前方警力根本来不及阻拦。眼看只差最后一个路口,宝马就要驶上高速,就在大家懊恼之际,一辆特警防暴车突然横空出现,拦腰撞在了宝马的右侧车身上。

轰的一声巨响,宝马顿时腾空,翻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跟头,重重翻在路上。

章鹏和谭彦都惊呆了,几辆警车迅速赶上,围在了周围。

那辆特警防暴车俗称“剑齿虎”,由福特F550改装而成,在海城市公安局只配有一辆。里面的驾驶者不是别人,正是特警队长廖樊。

车门打开,几名特警如狼如虎地跳了出来,举枪将宝马围住。廖樊一马当先,拽开了宝马的车门。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全副武装,穿着印有“特警SWAT”的作战服,远看像一尊铁塔,一脸的阴沉傲慢。

灰熊被撞倒了,玻璃碎片将他划得血肉模糊。廖樊拽着他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地甩到车外,灰熊刚想反抗,就被他猛抬一肘,击晕在当场。

章鹏见势不妙,赶紧小跑到跟前。“廖队,谢谢……协助了啊。”

廖樊没搭理章鹏,把灰熊往身边的大个儿特警那边一推,人就被拎了过去。

“搜车。”廖樊命令道。几名特警立即开车查验。

“哎,廖队,人已经抓到了,可以移交给我们了吧?”章鹏挡在了廖樊面前。

廖樊侧过脸,用余光瞥着章鹏。“什么意思?”

章鹏知道他是在较劲,语气也强硬起来。“没听懂吗?好,那我再重复一遍,在逃嫌疑人邓晖已经抓到了,按照程序,应该移交给我们禁毒队了。”

“哼……”廖樊不屑地笑了,“章鹏,人是我们抓的,为什么要移交给你们?”

“这是我们的案子,不管是谁抓的,也得交给我们处理。”

“什么你们的案子,灰熊是蒋坤的手下,他们涉嫌的案子多了,‘1·01’专案,‘4·19’专案,杀人、贩毒、故意伤害,这些案子都归你们禁毒管?”廖樊直视章鹏,“按照郭局的命令,我们特警也是专案组的成员,现在人犯是我们抓到了,当然要由我们押回到局里。”

“你……”章鹏一时语塞。

廖樊看身旁的特警停手了,脸色骤变。“什么情况?几天不训练就‘钝’了?给我他妈‘锐’起来,赶紧的,押人!”

他这么一说,大个儿特警立即动手,将灰熊拽向剑齿虎的方向。

“廖樊,你别太过分!”章鹏急了,他一挥手,身后的六子、老三、老乔等禁毒队员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挡住了大个儿特警的去路。

“什么意思?想跟我抢人吗?”廖樊提高嗓门,身后的两名特警也冲了过来。

双方对峙,禁毒队的十多名队员与廖樊等人剑拔弩张。六子和老三仗着人多,不由分说就要上去抢人,却不料大个儿特警突然出手,一拳一脚就将两人打倒。这下禁毒队的人不干了,都冲了上去。

“靠,仗着人多是吗?”廖樊恼了。他吹了声口哨,一股黑风突然从侧面刮了过来。章鹏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后退,差点跌倒在地。定睛一看,一只虎眼立耳的德国黑背已冲到阵前,正龇牙低吼。

老乔在慌乱之中,下意识地抬手持枪。这下可惹了祸,见他抬枪,对面的特警也唰的一下提起了枪口。老乔手中的92式,对着几名特警手中的95式,眼看事态就要升级,谭彦见状,赶忙跑到了两队人中间。

“放下放下!干吗呢这是?有病吧!”他大喊。

老乔见状,立马就坡下驴,压下枪口。但廖樊却并不发令,冷眼看着谭彦,任由手下用枪指着对方。

“押人!”廖樊命令道。几名特警齐刷刷地向前一步,也许是他们气势太足,禁毒队的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不能走!人必须交给我们!”章鹏也急了,大喊道。禁毒队员们见状,又向前了一步。

“廖樊,命令你的人放下枪!你这是违纪知道吗?”谭彦也急了。

“哼……”廖樊瞥了谭彦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写材料的靠边儿,别伤着你。”

这下把谭彦激怒了,他看说不动廖樊,索性几步走到一名矮个儿特警队员面前,用头顶住了对方的枪口。

“有种你就打,开枪,你们无法无天了是吧!”谭彦大喊。

矮个儿特警傻了,一时手足无措。但廖樊依然不为所动,看着谭彦表演。

这时,远处又开过来两辆警车。一个穿白衬衣的警官边走边喊:“干什么呢?造反了是吧!都放下枪!”

谭彦当然认得这个声音,来人正是副局长郭俭。

郭俭五十出头,中等身材,梳个大背头,虽然现在还是副局长,却日常负责市局的全面工作。市局一把手那局已经升任市委的政法委书记,局长这个位置算是兼任。所以郭局现在和谭彦一样,都身处在一个微妙的时期,做起事来自然要更加谨慎。他这么一喊,章鹏那边的人都退了后,但廖樊那边的特警却依然不为所动。

郭局三步两步走到跟前,正看见那个矮个儿特警用枪口指着谭彦。

矮个儿特警看看郭局,又看看廖樊。廖樊使了个眼色,特警才把枪口放下。

“你!叫什么名字?”郭局质问道。

“我……叫王宝。”矮个儿特警回答。

“拿枪指自己人?”

“我……”

“你们几个,都叫什么名字?”郭局气愤地转过头。

“我,吕铮。”拎着灰熊的大个儿特警回答。

“我,刘浪。”站在后面的特警说话疲疲沓沓。

“我,百合。”那个特警是个女性。

“好啊,你们真了不起啊,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是吧?”郭局点头,“都吃饱了撑的,拿枪对着自己人?怎么着,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郭局这么一说,廖樊也扛不住了。“郭局,是他们动手抢人!”廖樊解释。

郭局没理廖樊,发着余火。“行啊,你们真行。为了一个嫌疑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下,相互拿枪指着,要不是我来,是不是还要开火啊?廖樊,你想干什么?弄个惊天大新闻,让我这个副局长下台是吗?”他是真急了。

“章鹏,你说!”郭局抬手指着章鹏。

“郭局,那个嫌疑人是我们案子上的,廖樊拦住了他,却非要带走,我们不让,于是就……”章鹏没把话说完。

“现眼!自己抓人还要别人帮忙……”郭局低吼,“章鹏,带人走!”他命令道。

郭局这么一说,章鹏有了底气,他带着六子和老三走到大个儿特警面前,一把攥住了灰熊的脖领。

这时灰熊已经醒了,迷茫地看着章鹏。章鹏一撅他的胳膊,让六子给他上了背铐。

廖樊看章鹏将人押走,一言不发。

“都上车,回局里再说。廖樊、章鹏、谭彦,一会儿直接到我办公室。你们今天真是让我开了眼了,闹市中抓捕,相互抢人,还警察呢?我看啊,你们就连小学生纪律守则的要求都达不到!”郭局气冲冲地走到车旁,摔门进了车。

章鹏万分沮丧,没想到好好一场抓捕变成了这个结果。他挥了挥手,让队员押走灰熊。但廖樊却仍气势不减。

“稍息,立正!”他喊起了口号,似乎在向郭局示威,“别他妈几天不训练了就掉链子,都给我锐起来,敏着点,跑步,走!”

几个特警队员整齐划一地跑起步来,同时还喊起了口号。

“锻炼身体,准备挨打;锻炼肌肉,准备挨揍!”

谭彦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暗叹,看来这个廖樊是真的不想好好过了。

而那只德国黑背则还立在谭彦身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谭彦见状没敢轻举妄动。

“雷欧!”那个女特警在远处冲黑背招了招手,它这才放弃阵地,蹿了过去。

“谭彦。”郭局摇开车窗,冲他喊。

谭彦见状,也蹿了过去。他不禁回望,正与那个女特警四目相对。女特警冲他微微一笑。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和警犬反方向地奔跑,心里顿时别扭起来。


郭局在批评人时,总喜欢使用小学生的行为规范,似乎这就是最低的纪律标准。但谭彦在翻看那个纪律规范时,发现里面竟有洋洋洒洒两千多字的六十条标准,比如“举止文明,不说脏话,不骂人,不打架,不赌博”,比如“爱惜名誉,拾金不昧,抵制不良诱惑,不做有损人格的事”,又比如“诚实守信,言行一致,答应他人的事要做到,做不到时表示歉意,借他人钱要及时归还。不说谎,不骗人”,等等。谭彦觉得,这个行为规范的要求可一点不低,要是都能做到了,别说当个好警察了,就是做个活雷锋都不为过。

但回到市局,郭局并没像众人想象的那样暴风骤雨,而只是在办公室里简单地问了情况,就将众人驱散了。廖樊还是那副我行我素不以为然的德行,而章鹏却大呼了一口气,自认为平安过关,但谭彦却了解郭局,他越是拍桌子瞪眼甚至破口大骂,就越是说明这件事过去了,越是这样波澜不惊,就说明事情没完,在等着秋后算账。临走的时候,谭彦提醒了一下章鹏,近期要格外注意,章鹏也明白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汇报完工作之后,天边已经微亮。谭彦自然回不了家了,就返回单位,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和衣而眠。六点半,手机上的《拉德斯基进行曲》准时响起,谭彦简单洗漱,填好“公车使用单”,驱车赶到了公安英烈纪念园。今天上午八点半,市局中层以上的干部将在市局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到这里祭奠忠魂。

谭彦第一个到达现场,围着英烈纪念园散了三圈步,直到七点半,宣传处的另外几位才陆续赶到。第一个到的是老赵,他上穿T恤、下穿警裤,足蹬一双运动鞋,身后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花白的头发也不染,显得乱糟糟的。老赵大名赵国华,今年五十五岁,和谭彦同级,是宣传处的副处长。他在这个职位上一干就是两个半任期,高不成低不就直奔着退休去了,要论文笔,他比谭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但要论干工作的热情和主观能动性,却早已是炉膛里的灰烬,一点亮也看不见了。

“哟,谭处长,够早的啊。”老赵对谭彦一般都以职务相称,按照市局《严明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之间称呼的要求》规定,对同事的标准称谓就是姓名加职务。老赵干的事,基本都是符合标准的。

“嗐,起猛了,先过来看看。”谭彦冲老赵笑,“哎,赵处,你怎么没穿制服啊?”谭彦上下打量着他。

“带着呢。”老赵把身后的背包拿到胸前,“血糖高,每天早上得走路,穿制服不方便。”他解释道。“你怎么着,昨天没回家吧?”他问。

谭彦没马上回答,揣摩着老赵的意思。

“嘿,我可都听说了,昨晚那事儿闹得可够大的,两边都杠起来了。”老赵笑。

谭彦就烦老赵这点,有话不直说,一张嘴就带钩,想探听事儿吧,非让对方主动说出来。

“哦,都是误会,没那么夸张。”谭彦也不直给,含含糊糊地回答。

“误会?别扯了,听说两边都亮家伙了,要不是领导到场,还不定怎么着呢。”老赵说。

“别听瞎传,没那回事。”谭彦封闭了话题。

老赵还想问,这时,老庞开着车到了。老庞开的是一辆奥迪A6L,据说是他找人拍下的二手公车,行驶里程还不到三万公里,但价格却便宜了一半。老庞本以为占了便宜,还请中间人吃了顿南城的窑台涮肉。但不料车还没开多久,就开始找起了后账,大小问题不断,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光修车的费用就花去了两三万,弄得他动不动就在办公室怒斥,不爱惜公车实在可耻。老庞大名庞刚,今年四十五岁,也与谭彦同级,是宣传处的副处长。他是那种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人,头发一丝不乱,衬衣掖在裤子里,说话也有板有眼。虽然来宣传处还不满两年,但举手投足却像个大拿一样,但凡能卡住下级单位的事,他是一个不落,先卡后放,下级单位自然对老庞多了几分忌惮。谭彦觉得老庞做事挺下作,但也不敢得罪他。老庞来宣传处之前,在市局纪委工作,是个有名的“针儿爷”。他有个习惯,每天上班不管有事没事,先到政治部大主任的办公室里坐一会儿,递根烟,再抽半根,大事小情、家长里短寒暄一番,之后才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而大主任也愿意听他的东拉西扯,毕竟是个信息来源,总比那些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的干部要好。领导最怕的就是下面铁板一块。所以谭彦在单位工作,也时时自省,生怕哪句话说错了,通过老庞的嘴传到领导耳朵里去。对了,下面的民警也给老庞送了个外号,他自己大概还不得而知,“膀胱”,庞刚的谐音。

老庞整了整笔挺的制服,叉着腰走到谭彦和老赵身旁。

“怎么样了?”他没头没尾地问。

谭彦知道,这是他等着听汇报呢,但却没接他的茬儿,毕竟自己才是牵头的一把手。

“庞处长,各单位都陆续到了,我看咱们分分工吧。你去统计一下已到和未到单位的情况,赵处去和纪念园的同志衔接一下,再理一下流程,我去门口接领导。”谭彦派着活儿。

“好嘞,我先去换个衣服。”老赵挺随和,笑了笑先走了。

老庞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他又叉着腰站了一会儿,等宣传处的民警小曲、小邢到了,才吩咐他们去统计到达和未到单位的情况。

谭彦看着老庞的背影,知道这位和自己一样,是窥视着宣传处长这个职位的。虽然现在自己牵头,但一旦工作上有什么闪失,随时会被他弯道超车。而老赵呢,看似随和、无欲无求,但也在暗地里找了政治部副主任楚冬阳好几次了,说希望组织上考虑,在退休前解决他的现职正处问题。前狼后虎,这个词用在谭彦身上一点没错。所以他现在干工作,得更加兢兢业业,更加如履薄冰,不但要做到万无一失,更要防止一失万无。他收了思绪,迈步向大门口走去,接领导这种关键任务,自然是要当仁不让的。

八点半,人民警察的入警誓言在英烈纪念园的英烈墙前久久回响,五百余名制服严整的民警在市局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向公安先烈敬献了花篮。在宣传处的安排下,祭奠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整体分为敬献花篮、重温誓言、砥砺前行等环节。别看谭彦和老赵、老庞貌合神离,但真正干起工作来,三个人却从不相互拆台。他们都是明白人,一荣俱荣虽然不可能,但要是工作失误了,却肯定一损俱损。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那洪林对祭奠活动很满意,对宣传处提出口头表扬,郭局借机对昨晚发生的情况轻描淡写了一番,说双方并没有持枪对峙,不过是夜深天黑,禁毒队员没穿制服,才让特警误会了他们的身份。那书记笑着点了点头,只说了句让郭局严格要求,算是给事情定了性,又同时提到了对英雄陈飞的宣传工作,郭局回复,宣传处已经开始着手实施。

在回程的路上,郭局把谭彦叫到了车上。司机小马开着车,双眼直视前方、绝不斜视,每当郭局在车上说事的时候,小马就操着这副像机器人一样的表情。

车上除了“机器人”小马,只有郭局和谭彦。郭局放松了些,摇开了后座的车窗,点燃了一支中南海。他喷吐了几下,才说话。

谭彦本以为他要问昨晚的情况,不料郭局直奔主题,聊起了工作。

“陈飞的报告会准备得怎么样了?”郭局问。

“演讲稿的初稿已经写好了,下午就能呈您过目。今天周二,我想报告会最迟不能晚于下周末举行。”谭彦一字一句地汇报。

“下周末?太迟了。”郭局摇头,“这样,你回去赶紧组织人手,加快进度。报告会在本周五下午举行。”

“本周五下午?”谭彦略作迟疑。

“对,那书记已经过问了,对陈飞的宣传工作必须立竿见影。下周一福建省厅的过来交流,下周三我得参加园艺博览会的筹备会,下周四、五省厅的周副厅长下来检查工作。你说,哪还有时间开这个会呢?”郭局反问。

“嗯,明白。我回去马上着手组织。”谭彦暗自冒汗。

“还有,明天上午我要开一个全局的纪律作风大会。昨晚那件事太恶劣了,必须做出相应的处罚。你尽快写一个讲话稿,怎么写你记一下思路。”郭局的语气变得严肃。

谭彦立即拿出笔和本,认真地记录,尽量让自己的态度谦恭。

郭局的升迁道路颇有些崎岖,几乎所有警种都干了一遍,派出所所长、刑警队长、预审队长、办公室主任。与那些“含着金汤匙”提拔起来的政工干部不同,他是名副其实的业务干部。丰富的从警经历让他说话滴水不漏,办事也仁至义尽,管理起队伍恩威并施。包括演讲,郭局也是有水平的。他讲起话来条理清晰、目的明确,既有慷慨陈词也有谆谆教导,既有疾风骤雨也有云淡风轻,当然,还有“胡萝卜”和“大棒”。在叙述讲话稿思路的同时,郭局还是过问了昨夜的情况,谭彦本着“三说三不说”的原则,详细进行了汇报。所谓“三说三不说”,是谭彦自己定下的规矩,“三说”是事实情况要说、人员状况要说、事情影响要说,而“三不说”则是道听途说的不说、自己推测的不说、与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不说。谭彦一边斟酌一边汇报,做到了既陈述事实,又不夹杂个人的情感判断,既还原了事情原貌,又不添油加醋。郭局显然认可了他的汇报。

“廖樊这人啊,业务能力没的说,但管理队伍的能力太差,纪律作风也存在问题。这就是我总说的,业务拔尖但政工落后。”郭局叹气。

谭彦察言观色,透过反光镜看着郭局,不失时机地说:“是的,特警大队已经连续两个季度政工工作排名末尾了,而且上报信息的情况也全局垫底。”他见缝插针地扎了一针。

“唉……特警队的政委老陈也到任期了,在任期间没少跟我说廖樊的问题。家长制、一言堂,特警队的民警相互称兄道弟……哼,这支队伍都快被廖樊弄成水泊梁山了。”郭局苦笑。

“郭局,按照您的要求,我之前到特警队进行过暗访。暗访结果和您说的一样。”

“是吗?怎么个一样?”郭局抬眼。

“第一,管理混乱,民警上班迟到早退的情况突出,请销假制度不落实;第二,存在家长作风,一言堂,民警之间不称呼同事,而称呼外号或以兄弟相称;第三,党建弱化,政工学习材料大多是在检查前后补的,日常党课、党日活动缺失;第四……”谭彦一边汇报,一边看郭局的反应。

郭局没有表态,默默地点了点头,谭彦知道,自己的“针儿”扎得差不多了,再深入就差说廖樊反党反社会了。做事不能适得其反,这也正是谭彦的为官之道。其实廖樊和谭彦并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在工作之中几次慢待了谭彦。廖樊就是这种人,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但昨晚他那句“写材料的靠边儿”却着实伤了谭彦,让谭彦至今不能释怀。

“你把这些检查到的问题,也写在明天纪律作风大会的稿子里,我要重点说说。谭彦,你知道宣传工作是为了什么吗?”郭局问。

“是为了……”谭彦故意不回答,等着接受郭局的教诲。

“宣传工作从小了讲,是为了鼓舞士气、凝聚警心、上传下达、应对舆情;从大了讲,是服务大局、统一思想、团结一心、打牢队伍根基。宣传工作很琐碎很艰辛,不像业务工作那样容易做出成绩,但却是非常重要的,它不仅是业务工作的辅助,更是业务工作的引领。在陈飞牺牲之后,全局上下多多少少有一些负面的情绪,有人说怪话,说什么陈飞是被‘亮剑行动’压倒的,市局爱警工作不到位,等等。我可以负责任地讲,陈飞是为了自己神圣的职责和使命牺牲的,他是派出所的一把手,是所在辖区百姓平安的第一责任人。他在工作中,劝连续加班的同事回家休息,而自己却一直坚守岗位,最后付出了年轻的生命。这不就是我们海城市警察抛家舍业、舍生忘死、服务群众的精神吗?这不就是我们的旗帜吗?”

郭局说得有些激动,谭彦笔不敢停,唰唰唰地在本上记录。刚才郭局即兴说的那一段话,正好可以作为讲话稿的高潮。能让领导自己说的话出现在讲话稿上,才是撰稿者手艺高超的表现。不仅如此,郭局在平日里说的一些话,谭彦也会牢记在心,之后在不经意间通过报告或汇报的形式呈现。这种小伎俩深得郭局的认可。

郭局一番激情澎湃过后,将烟捻灭在后排座的烟灰缸里。他摇上了车窗:“谭彦,让你牵头宣传处的工作,是市局党委的信任啊,你牵头也一年有余了,好好干,也好名正言顺地解决你个人的问题。”

郭局的话已经再明确不过了,谭彦就差站起来敬礼了。

“放心,郭局,一定不会让您失望。”谭彦回答得干净利落。他知道,目前全世界最大的任务,除了世界和平之外,就莫过于开好这两次会了。这将是自己人生的重大转机。


按照惯例,谭彦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十点。他不是没有家庭,而是即将失去家庭。他和妻子季敏已经办完离婚手续了,两人在民政局将鲜红的结婚证交给工作人员的时候,谭彦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波澜。谭彦觉得,在这个时刻起码要难过一下的,或者该流下眼泪。但两人却出奇地一致,就这么默默地按照程序办好了手续,又相敬如宾地打同一辆车回了家,甚至在洗菜做饭之后,还一起接了儿子挠挠。虽然季敏是有负于谭彦的,但谭彦明白,就算没那个烂事,两人也早晚会走到这一步。哀莫大于心死,两人对于爱情的憧憬与渴望,早就死了,谁对谁错已经并不重要,分开反而是最大的解脱。

但他今天却没有加班。时至五点半,他换上便服走出了办公室,他要赴一个聚会,那里都是所谓的自己人。

聚会的地方在章鹏家。谭彦到的时候,其他几位已经到了。现在出门吃饭,很难找到既低调又安全的地方,所以每次聚会,大家都尽量安排在各自的家中,还尽量不带外人。

谭彦刚进门,章鹏就起身迎接:“哎哟,‘谭荣誉’大处长姗姗来迟啊,怎么着,公务繁忙啊。”

谭彦瞥了章鹏一眼,反唇相讥:“你丫没事吧,以后叫副处长,级别没你高。”

“得了吧,你丫就别谦虚了,谁不知道你是郭局眼前的红人,枕边风呼呼的。我们都得勤拍着你的马屁啊,要不等哪天你进了局领导班子,再拍可就来不及了。”那海涛跷着二郎腿坐在饭桌旁,捏着电子烟,坏笑着说。

“哎哟,今天那大‘名提’也有时间啊?怎么着,手里的活儿都清了?”谭彦笑。

“哼,能清得了吗?”那海涛叹气,“就章鹏他们弄的那案子,人又交给我了,过了两堂,铁嘴钢牙胶皮腮帮子,凡人不理,凡事不说,硬扛。”

“灰熊?”谭彦皱眉。

“嗯……”那海涛抽了一口烟。

章鹏引着谭彦入席,饭局设在章鹏家的露台,饭菜简单,涮羊肉。经侦的林楠和视频侦查的黎勇在一旁窃窃私语,见谭彦来了,也凑到桌旁。

黎勇最近搞了个漂亮案子,刚被提拔成市局视频侦查大队的大队长。在那个案子中,谭彦没少帮他的忙。黎勇看见谭彦,扑哧一下就乐了,弄得谭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瞎猫’,眼睛好了,脑子又出毛病了?”谭彦盯着黎勇问。

“呵呵,呵呵……我是听说怎么着,昨晚有个写材料的让人拿枪顶脑门上了?”黎勇边说边笑。

“哎哟喂,那是英雄啊……怎么茬儿,得自己给自己写个材料啊。”林楠也笑。

“得得得,别提这一出了,都是章鹏这孙子惹的祸。”谭彦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章鹏的媳妇挺勤快,三下五除二就上好了菜,自己带着女儿到外面吃麦当劳去了。妻女一走,几个大老爷们也就不拘着了,大家脱了光膀子,大快朵颐起来。

“哎,谭彦,涮这毛肚啊,我媳妇自己处理的,肯定干净。哎,老那,别光抽烟,吃肉吃肉,特地在牛街买的。”章鹏尽着地主之谊。

黎勇嘴不闲着,照例讲了个笑话。说刚上班的时候,那时自己还在打扒队抓贼,有一次到农村去办案,碰见中午酒局了,就跟村里的警察和村干部一起吃饭。那时自己年轻啊,对老同志都很尊重,农村喝酒都豪放,用喝茶的杯子倒白酒。没想到他刚一落座,对面的村长就冲他挤眼。黎勇知道,这肯定又是规矩啊,得,谁让自己最年轻呢,结果他二话不说,仰头就干,三两白酒下肚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不料一杯酒下肚,刚再斟满,对面的村长又冲他挤眼。黎勇心想,他大爷的,这不欺负人吗?但没辙啊,办案还得求着人家呢。于是再次举杯,连口凉菜都没吃,就干了小半斤白酒。但这下他可受不了了,胃里翻江倒海,冲到外面就吐。农村警察跟了上来,一边拍背一边问他,小伙子干吗这么实在啊,这么大口喝酒。黎勇说,不喝不行啊,那村长老冲我使眼色啊。这下农村警察乐了,说那哥们去年上山,让一块大石头砸脑袋上了,之后就落下了挤眼的毛病。

好的聚会总得有个能活跃气氛的笑话篓子,黎勇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大家笑得涕泪横流,气氛也热烈起来。除了谭彦没喝白的,另外四个人都以各自理由“报备”,林楠拿来的几瓶没标的白酒,据说和茅台是一个味道。按照局里的规定,喝酒必须“报备”,但谭彦心里装着讲话稿的事儿,回家还得遣词造句,就借故不喝了。

黎勇讲完笑话,又提起了章鹏近期搞的一个案子。他所在的视频侦查大队,是专门协助其他警种办案的,按他自己的话说,就好比是医院里的“辅助科室”,平时接触最多的就是刑侦和禁毒,所以黎勇和章鹏两个人的工作接触也比较密切。

“章鹏你可够坏的啊,来一拨抓一拨,抓一拨又来一拨,你这钓鱼钓得最后人家都爪干毛净了。”黎勇指着章鹏笑。

“什么来一拨抓一拨啊?”谭彦不解。

“哼,你问他。”黎勇指着章鹏笑。

章鹏吃了口涮肉,颇有些得意地说:“从仨月前开始啊,我们通过情报就发现了本市的一个毒贩,专门从襄城那边进货,然后在本市销售。我们就对他进行了贴靠,在他身边布设‘点子’。这孙子是个富二代,看了几集《绝命毒师》就觉得自己能上道了,结果第一批就从襄城那边的毒贩手里进了五十多万的货。我一琢磨,要是这么轻易就给他‘掐了’,太便宜他了。谭彦你知道的,现在省厅不是一直在搞‘亮剑行动’呢吗?全省各市大排名,咱们海城也得‘比学赶帮超’不是?于是我让六子和老三直接‘掐’上线,把背货的给办了,继续留着这个富二代。结果没过俩礼拜,这富二代又和上线联系上了,是襄城的另一个毒贩,这次进的多了不少,两百万的货,结果我让六子和老三又给丫办了,人赃俱获,咱们的排名一下跃居到全省的前三。”

“为什么他的货越进越多啊?”谭彦不解。

“嗐,摊低成本呗,总想着一把能将前面的损失捞回来。”章鹏笑。

“你这么干行吗?这不是放纵犯罪吗?”谭彦皱眉。

“嘿,我告诉你啊谭大处长,这基层办案比不了你在政治部搞宣传,不能都按规矩来。你要是老老实实地直接打上下线,别说深挖了,就是襄城的上游毒贩也落不到咱们手里。”章鹏感叹。

“接着说,后来呢?”林楠听得来了兴趣。

“还能怎么着啊?肯定是给人家彻底弄干净了再杀呗。”那海涛不屑一顾地说。

“哎哟喂,要不还得说是那大‘名提’呢。一点没错,最后那孙子再进货的时候,已经提高到三百多万了。于是我们立即通知襄城市局禁毒的老李,搞了个漂亮的大行动,不仅抓了咱们手里的这个富二代,而且将襄城的几个团伙也一网打尽了。哎,这事儿你知道啊?给郭局的简报不还是你帮着把的关吗?”章鹏问。

“哦,那件事啊。但你可没说前面怎么钓鱼的情况啊。”谭彦反问。

“嗐,那些桌子底下的事儿能说吗?”章鹏笑了,“搞案子啊,就得憋个大的,就跟玩牌一样,你要把什么底牌都明了,最后还怎么出手啊。”

“哎哎哎,为了禁毒章大队的小聪明,干一个。”黎勇举杯。

“嘿,怎么是小聪明啊,我这是大智慧。”章鹏笑。

“得了吧你,人家‘谭荣誉’处长才是大智慧呢,咱们都是小聪明。”那海涛夹枪带棒地挖苦。

众人碰杯满饮。每当大家聊起案子的时候,谭彦就会有种莫名的失落,其实相比黎勇所在的视频侦查大队,他所在的宣传处才真算是公安局的“辅助科室”呢。相比刑侦、经侦、禁毒等一线单位的冲锋陷阵,宣传处的主要任务就是给人作嫁衣。谭彦近些日子总会自问,自己现在干的是警察该干的事吗?自己的工作真的有价值吗?虽然这是个再幼稚不过的问题。

“老谭,说说你吧,牵头一年了,有什么打算?”那海涛问谭彦。

“哼,能有什么打算,我们处里的老赵和老庞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都暗中较着劲呢,稍不留神,别说牵头了,处长都是人家的。”谭彦苦笑。

“老赵还好说,老同志了,顶多也就是退休前弄个正处。但你们那个老庞,可不是省油的灯。”那海涛摇头。

“是啊,有名儿的‘针儿爷’,在纪委的时候,就人送外号‘膀胱’。”黎勇笑。

“哎哎哎,说到‘膀胱’,我这还真有。羊宝,怎么着?切点去?”章鹏说。

“得得得,不吃那玩意,太臊气。”那海涛摆手。

“要说你现在的处境,也很微妙。牵头工作最不好干,名不正言不顺,说起话来不硬气,但该承担的责任却一个没少。”林楠说。他在经侦大队也牵头过很长一段时间,而他当时的搭档正是现在的政治部副主任楚冬阳。“你就说我那时和楚主任‘搭帮’,人家虽然是政委,但无论是级别还是年龄都比我高,我虽然牵头,但凡事还得看他的脸色,最后弄那个经济案子,要不是那三个老同志撑着我,最后还不定怎么着呢。”

“我劝你啊,树挪死人挪活,得往前走一步。”那海涛说。

“挪?挪哪去?”谭彦皱眉。

“要求‘前置’啊,离开政治部。市局这么多单位呢,哪不行啊?要不来我们预审,现在政委还空着呢。”那海涛说。

“你就算了吧,现在机构改革,以后有没有预审还两说着呢。”谭彦笑。

“你瞧你吧,前怕狼后怕虎,要不让人家用枪顶脑门上呢。”那海涛笑。

“别说这个,听着烦。”谭彦被戳中了心窝子。

“哎哟,谭处长生气了啊,来来来,喝一杯,喝一杯。”黎勇赶忙打圆场。

几个人又喝了一口。那海涛又说:“要说那个特警的廖樊,纯粹是让自己给架住了。据说‘上边儿’本来是想立他的,但就是因为他干的那几个事太过分了,所以才没提起来。”

“原来准备提哪去啊?”章鹏问。

“省厅啊,特警总队,据说想让他干副总队长。”那海涛说。

“你这信息都准不准啊?”谭彦皱眉。

“我是干吗的?预审,琢磨人的。我这儿的消息没错。”那海涛说。

“后来因为什么没提上去呢?”谭彦问。

“还不是年初他搞的那几个事儿。出任务解救人质,郭局不让开枪,他却下令开枪了,嫌疑人当场中弹身亡。还有配合刑侦抓捕那个南城老流氓,据说他指使手下的特警直接在抓捕中给那流氓废了,到现在那流氓还天天在‘号儿’里告状呢。”

“靠,这么说,这哥们够狠的。”谭彦惊叹。

“虽然找不到证据,但郭局可不是傻子啊。省厅的考察组听说这事儿,一回去汇报,他的副总队长也黄了。再加上他的脾气倔,恃才傲物,所以至今还原地踏步。哎,对了,听说上个月你还去特警暗访了,情况怎么样啊?”那海涛问。

“哎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谭彦笑,“情况不容乐观,队伍管理家长制,党建弱化,重业务工作轻思想政治工作尤为严重。”

“嗯,可想而知。”那海涛点头。

“行了行了,不说他了,一提他我就一肚子气。”章鹏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得了,你们好好喝吧,我得先走了,回去还有个报告得写呢。”谭彦说着起身。

“嘿,现在才几点啊,着什么急啊?”章鹏说。

“陈飞的事迹报告会提前了,郭局让周五就开,材料还没弄齐呢。我还得回去……哼,奋笔疾书。”谭彦做了个打字的动作。

“唉,要说那哥们是挺惨的,还不到四十就倒下了,听说儿子刚四五岁,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以后怎么办。”章鹏摇头。

“所以得好好宣传宣传他呢,我跟郭局汇报了,准备在开完报告会之后再组织个全局捐款,也给他家里解决点实际困难。”

“他比咱们大一届,算是师兄。去年夏天我办案的时候接触过,人挺仗义的,干活儿不要命,但也正因如此,才早早倒下了。派出所的活儿啊,真没法干……哎,哥几个,无论压力多大工作多忙,大家也得记着,咱们除了给老百姓活着,也得给媳妇孩子老爸老妈活着。来,干一个。”那海涛举杯。

“得,听你的,那大‘名提’说的话准没错。”谭彦将杯中的饮料喝尽。

那海涛有点喝多了,在谭彦临走的时候非要给他写幅字。据说他近期在工作之余为了修身养性,好上了书法。但由于章鹏太没文化,在家中找不到笔墨纸砚,最后只能作罢。但那海涛却应了谭彦,回去肯定创作一幅送他办公室去。问及写些什么,那海涛说了个长句,是他很喜欢的两句话:“藏锋藏智藏势,斗智斗勇斗心。”谭彦觉得太长,就选了“藏锋”二字。那海涛夸谭彦有眼光,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藏锋”是最重要的。

谭彦告别了众人,骑电动自行车回到了家,却不料见到了季敏。她本来是要陪挠挠去幼儿园夏令营的,但单位却临时有事走不开,于是就让孩子姥姥带挠挠去了。两人已经办好了离婚,挠挠归季敏抚养,但其他的事情下一步该怎么办,比如财产的分割,房产归谁,一切还没商量妥。对于离婚这事,两人都没有经验,本想约个时间好好谈谈,但无奈最近事都太多。谭彦忙着报告会,连回家都成了奢望;季敏在一个小区的物业公司做经理,近期正是收缴物业费的攻坚阶段,小区业主抱团成立了业委会,闹着换物业,收费工作难上加难。于是两人忙着,也间接逃避着面对面的尴尬,这事一拖就过了一个多星期。不料今天猝不及防地遇见了。季敏以为谭彦加班,就没去娘家住,准备回来收拾东西。谭彦以为她和挠挠去参加夏令营了,就准备回家写稿。此时两人隔着餐桌,相对而坐,竟无话可说。

结婚十二年了,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连离婚都没有大吵大闹,谭彦觉得真是可悲。

“我看你一直挺忙的。”谭彦没话找话。

“嗯……”季敏轻轻点头,表情竟是微笑,“业主都不配合,收费率连百分之五十都达不到,老板还逼着我们收,达不了标这个月的绩效又要泡汤……你呢,我看这两天也都没回来。”季敏抬头看他。

“嗐,市局要连续开两个重要的会,加班写稿,还是老一套。”谭彦说得没有滋味。

“我现在有时觉得啊,自己都快不会哭了。每天上班都要对着业主笑,无论他们对你是什么态度,都得强装笑容。时间久了啊,干什么都笑,哼,真是可悲啊……有时我就想啊,这辈子还能不能换个地方,找个天天能哭的单位,一上班就哭,发泄够了就睡觉,那样大概比现在舒服。”季敏自言自语。

“实在不行就换个工作吧。”谭彦看着季敏。

“谈何容易啊,你也不是没给我介绍过。就说上次那个保险公司,一进去就让我推销保险,还让你帮着跟林楠拉关系。我知道,你们警察许多事不能碰,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所以才辞职的。”

谭彦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挠挠,在幼儿园乖吗?”

“还算乖吧,但最近有个大孩子总欺负他,老师也管不了。我去见过那个孩子的家长了,还算通情达理,说回去管教孩子。还有啊,挠挠也不知跟谁学的,最近老说‘一边儿去’,我正在让他改这个毛病。”

谭彦和季敏的儿子大名叫谭晓荣,是在两人结婚后第七年出生的,所以谭彦给他起名叫挠挠,意思是帮助他们度过七年之痒。但没想到孩子出生后,就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先是几次生病引起了家庭矛盾,后又因双方各忙工作聚少离多造成了感情降温,导致这段感情几乎走到了无疾而终的地步。但最后的导火索还是落了俗套,在一次准备给季敏制造惊喜的过程中,谭彦意外发现了她和同事老孟的关系。那天是谭彦和季敏相亲的纪念日,谭彦准备好一束玫瑰,他躲在物业公司的门口,期待着季敏见到他的惊喜。但没想到,他却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一幕。那天下雨,微冷,老孟为季敏撑伞,两人就那么目不斜视地从距离谭彦不过几米的地方走过。他们漫步在雨中,相依相偎,你侬我侬。谭彦的心死了,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没有跟踪,也没有调查,他觉得那一刻事实就已经清楚了。比起现场捉奸的床单和避孕套,妻子看对方的眼神更能说明一切。那天晚上,谭彦扔掉了玫瑰,与季敏冷静地摊了牌。季敏并没有流泪,脸上浮现出不同层次的笑,尴尬的、苦涩的、自嘲的,比哭要难看很多。谭彦不想争出对错,他理性地告诉自己,要不是因为孩子,两人可能会在更早时间就结束了,这场爱情就是一个误会。而对他来说,与其自己提出分手,倒不如是这个结果,以德报怨,让别人亏欠自己,倒是他经常在职场上使用的手段。于是谭彦成全了两人。

谭彦觉得自己的心是空洞的、麻木的,整日谨小慎微地工作,让自己整天都紧绷着神经。除了见到儿子还能有一丝灵动之外,其他的生活似乎已灰黑一片,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不知不觉地走了神,灵魂飘到了书桌旁和电脑前,嘴里不自觉地默念着什么。

“你……念什么呢?”季敏皱眉。

“哦,没念什么。”谭彦遮掩。

“呵,又是讲话稿吧……”季敏黯然,“哎……挠挠,你什么时候来看都行,我没事。”她看着谭彦说。

“那个,房子给你吧,等忙完这段,咱们去过户。”谭彦说。

“不用,存款你都给我了,我带着挠挠回我妈家住就行。”季敏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跟你分开了,要房子有什么用。我们单位有公租房的指标,一个月两千多块,住房公积金正好供上。”谭彦说。

“不用,我能自己解决。”季敏又笑。

“这里离挠挠幼儿园近,以后你要想让你爸妈搭把手,还能让他们过来住。”

“我说过了,我带挠挠去妈那住。”

“听我的,你连房子都没了,以后还怎么过啊。”谭彦突然提高了嗓音。

季敏一愣,不再笑了。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种态度。”谭彦叹了口气。

季敏的表情有些难过,眼泪似乎在眼眶里打转,却并未掉落。谭彦用余光看着她,觉得她也老了。女人一过三十就开始加速衰老,季敏比谭彦小两岁,但也已经三十四岁了。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一笑起来特别好看,特别好看。但时光荏苒,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她的笑竟然成了职业,失去了本身的意义。人是会变的,所以说物是人非。

谭彦缓和了语气:“再听我一次,房子给你,咱们虽然分开了,但以后有什么需要都要来找我。”

谭彦不想把谈话弄得这么温情,但文人的毛病一犯,又开始自作多情起来。他该知道,季敏与他离婚之后,会马上投到老孟的怀抱,两人甚至可能拿这里做婚房。但谭彦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自己此时能做到的,就是仁至义尽,彼此的故事虽然结束了,但曾经爱情的结晶,儿子挠挠,还会将他们的过去定格并维系下去。

季敏沉默了好久,终于点了头。“好吧,那就挂挠挠的名吧,给他留着。”她算是同意了。

谈判之后,两人开始各自忙碌。季敏不停打着电话,好像是在跟老板汇报着业委会的最新动向。谭彦打开电脑,开始整理市局纪律作风大会的讲话稿,同时把郭局下午车上的即兴发挥,有层次地融入陈飞的事迹稿件之中。他觉得这场报告会的重要性不仅是凝聚警心、鼓舞士气这些表面上的文章,更重要的是要给前来参会的省市领导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陈飞的牺牲不是被动的,绝不是传闻中的因为工作压力过大,被“亮剑行动”压倒,而是因为主动担责、率先垂范,作为一名派出所所长、一名保辖区平安的第一责任人,无私无畏地奉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别看主动与被动一字之差,但结果却截然不同。他当然理解郭局下午那段话暗含的意思,所以会在讲话稿中着重强调。同时一个大胆的构思也在他脑海中产生,那就是能否让陈飞的家人亲自上台去讲述英雄。想到这里,谭彦感到有些激动,他立即拨打电话,让宣传处的小曲通知老赵、老庞明早开会,他要让这个报告会不仅庄严隆重,更要催人泪下感人至深。他知道,这是自己职场生涯的一个重大机会,章鹏不是说了吗?要憋就憋个大的。

谭彦一直忙到深夜,才到卫生间洗漱。这套十几年来一直被称为“家”的房子,其实只是个不到七十平方米的一居室。挠挠的儿童床被放在客厅的东侧,紧邻着沙发和餐桌。家里的电视很久都没有打开了,每次开机都要向歌华有线重新申请信号,所以挠挠爱看的《小猪佩奇》也大都是在季敏的iPad上播放。谭彦本想睡沙发,但穿上睡衣之后才想起沙发坏了,上周已被收废品的拉走。而这几天自己都没回家,所以忽略了这个问题。谭彦踌躇着,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卧室。季敏已经睡了,但床头灯还亮着。

谭彦钻进被窝,关上灯,躺在季敏身旁。他凝视着天花板,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自己十多年前写的一首歌,名字叫“走过校园”,记得那次是他和季敏一起,到一所大学里散心,看到三三两两恋爱的学生,有感而发创作的。

歌词是这样的:

空荡的操场,安静的图书馆,

夕阳中羞涩的少年,

每一天过得那么缓慢,

你的微笑定格在照片;

满载的单车,弄脏的白球鞋,

课堂上出丑的片段,

那一年天真的我们,

以为诺言可以成永远。

转眼过了秋天,冬天下起了雪,

再也找不回淡淡的伤感,

回到操场,篮球架下面,

快乐的人们是陌生的脸;

转眼过了秋天,冬天下起了雪,

载你的单车丢失的地点,

走过校园,无人的台阶,

还好有故事让人去怀念。

谭彦回忆着往事,睡意全无。这时,季敏缓缓地从一旁搂住了他。谭彦没有说话,任季敏搂住自己。

“你恨我吗?”季敏问。

“比起恨你,我更恨自己。”谭彦回答。

季敏没说话,钻到谭彦的被子里。“从那次以后,你就没再碰过我了。我知道,你觉得我脏。”

谭彦没有说话,也控制住不去叹气。他觉得那样会显得懦弱。

“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我需要爱,需要陪伴,需要正常的性生活。你懂吗?懂吗?”季敏带了哭腔。

“对不起。”谭彦说。

季敏搂住谭彦,开始了陌生而熟悉的动作。谭彦没有拒绝,也不算配合,就那么半推半就地开始了动作。两人报复式地做爱,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谭彦竟找到一种许久未有的兴奋。季敏坐到了谭彦身上,用力地搂住谭彦的身体,让他感到窒息。

“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吗?”季敏突然问。

“什么?最后一次?”谭彦没懂。

“是最后一次了。从明天开始,就各走各路了。”季敏的眼泪滴在了谭彦的胸口上。

谭彦听懂了,但身体却并未变冷,反而更加亢奋起来。他知道,这叫作离别伤感,别说是人,就算是用旧的物件在割舍之前也会不舍。这就是人性,失去才会珍惜。谭彦配合着季敏,从被动到主动,两人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过去告别,在为重新开启一个新的世界做准备。

“嘭,嘭嘭……”外面不知为何会绽放烟花。谭彦觉得这是幻觉,在思想深处正犹豫着是否起身窥探,就沉沉地睡去了。在梦里,他并未去回顾与季敏曾经的美好时光,而是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大海边,面对着广袤无际的海面,对着笔记本电脑打字。谭彦惊醒了,睁眼的时候还不到早晨六点,但房间里已找不到季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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